口述史中的叙事互文性与文本间对话
字数 1960 2025-12-11 14:01:22
口述史中的叙事互文性与文本间对话
口述史的叙事并非孤立产生,它始终处于与其他文本、话语和叙事形式的复杂对话网络中。“叙事互文性”指的是口述叙事如何通过引用、呼应、改写或对抗其他文本(如档案、文学、媒体、其他口述证言等)来构建自身意义,从而形成一个交织的、动态的意义场域。
第一步:理解“互文性”的基础概念
“互文性”理论认为,任何文本都不是封闭自足的,其意义是在与其他文本的相互参照和关联中生成的。在口述史中,受访者的讲述并非从零开始。其记忆和叙事的组织方式,早已被他们接触过的各类“文本”所塑造。这里的“文本”是广义的,包括:
- 官方历史文本:教科书、档案文献、纪录片、纪念碑文。
- 大众文化文本:电影、小说、流行歌曲、新闻报道。
- 社会话语文本:主流意识形态、社会习俗、家族传说、专业术语。
- 其他口述文本:听过的他人的故事、社区共享的叙事版本。
受访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这些“前文本”的语言、情节、逻辑或评价框架,来讲述自己的经历。
第二步:识别口述叙事中的互文性表现
互文性在口述访谈中具体表现为多种形式,你需要学会辨识:
- 直接引用与套用:受访者可能直接引用某句名言、政策口号、歌词或民间俗语来概括自己的感受或时代背景。例如,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来描述上山下乡经历。
- 情节与角色的模仿:个人的故事可能被无意识地编织进某种广为人知的叙事模式中,如“奋斗成功故事”、“苦难-重生故事”、“英雄叙事”或“受害者叙事”。这些模式来源于文化中反复传播的故事模板。
- 对话与修正:受访者的讲述可能是在与一个已知的“权威版本”历史进行对话。他们可能说:“报纸上那么说,但实际上我们当时是……” 这形成了对官方文本的补充、质疑或修正,是口述史价值的核心体现。
- 记忆的媒介化:对历史事件的记忆,有时并非直接源于亲身经历,而是源于后来看过的电影、读过的回忆录。当受访者讲述时,这些媒介文本的情节和情感可能渗透进个人叙事,形成“被媒介塑造的记忆”。
- 跨代叙事交织:个人的故事中常常包含父母辈讲述的家族往事(前代文本),两代人的叙事相互嵌套,共同构建起一个更长时间的家族历史叙事。
第三步:分析互文性的功能与影响
互文性并非简单的“抄袭”,它在口述史中承担着关键功能:
- 意义生成与锚定:借助公认的文本或叙事模式,讲述者能更快地为自己的独特经历找到定位和意义,也让聆听者更容易理解。互文性提供了共同的“意义坐标”。
- 权威性与合法性的建立或解构:援引官方档案可以增加自己故事的可信度;反之,用亲身经历挑战官方叙述,则是在解构既定权威,建立替代性的叙事权威。
- 个体与集体的连接:通过使用集体共享的文本符号,个人故事得以超越个体范畴,与更广泛的社会记忆和时代精神连接起来,表明“我是那个时代/群体的一部分”。
- 叙事策略与自我保护:在某些敏感话题上,借用流行的、模糊的或隐喻性的表达方式(源于文学或社会话语),可能是一种避免直接陈述、进行自我保护的叙事策略。
第四步:研究者的互文性处理与批评意识
作为口述史研究者,你必须具备处理叙事互文性的方法论意识:
- 识别与前溯:在转录和分析文本时,有意识地标记出可能的互文痕迹,并追溯其可能来源。这需要研究者具备广阔的知识背景和对时代话语的深入了解。
- 语境化解读:不将任何引用或模仿视为纯粹的“事实”,而是将其置于“为何在此刻引用此文本”的语境中解读。询问:这个互文引用想达到什么效果?是加强说服力,是抒发情感,还是建立身份认同?
- 辨析叙事层次:仔细剥离哪些是直接的感官记忆,哪些是事后通过其他文本添加的阐释或情感色彩。理解记忆如何在与后续文本的持续对话中被重新塑造。
- 构建文本间网络:将单一口述文本视为一个网络节点,有意识地将其与相关的档案、媒体报道、文学作品、其他口述记录进行并置阅读,观察它们之间的对话、冲突与共鸣,从而更立体地把握历史的多声部特性。
第五步:互文性视角对口述史意义的深化
最终,从互文性视角看,口述史工作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文本间对话”实践:
- 访谈是对话:是受访者的内在文本库与研究者提问所引发的文本之间的现场对话。
- 整理是再编织:研究者对访谈材料的剪辑、注释、与史料汇编,是创造一个新的复合文本,它明确展现了个人叙事与多种历史文本的对话关系。
- 出版与传播是延伸对话:最终的口述史作品进入公共领域,成为新的“文本”,供其他研究者、公众和后世进行引用、讨论和对话。
因此,口述史中的叙事互文性与文本间对话 这一概念,将口述史从单纯的“事实采集”提升至复杂的“文化意义生产与协商过程”。它要求我们不仅聆听故事本身,更要去倾听故事背后那些无声的、却始终在场的其他声音和文本,理解个体记忆如何在宏大的话语网络中定位、言说并争取其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