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年鉴学派的形成与学术革命 第一步：学科背景与创立契机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主流史学是兰克学派主导的“实证史学”，其核心是严谨考订史料（尤其是官方档案和政治外交文件），以叙述政治事件、伟人传记和外交军事史为中心，被称为“事件史”或“政治史”。这种历史书写将历史简化为线性叙事，忽视社会的深层结构和普通人的生活。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暴露了欧洲文明的深刻危机，促使部分学者反思传统史学解释力的局限。在此背景下，1929年，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的两位教授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联合创办了学术期刊《经济社会史年鉴》（后更名为《年鉴：经济、社会、文明》），标志着年鉴学派的正式诞生。其宗旨是打破学科壁垒，倡导一种“总体史”。 第二步：核心范式与早期发展（第一代） 费弗尔和布洛赫奠定了学派的方法论基石：1. 问题史学 ：反对仅按年代罗列事件，主张历史研究应从明确的问题出发。2. 跨学科方法 ：积极引入地理学、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当时称“集体心态”）、语言学等邻近学科的理论与工具。3. 拓宽史料范围 ：将土地册、遗嘱、婚约、物价记录、宗教仪式物品、民间传说等一切人类活动痕迹都视为“史料”，与官方档案同等重要。4. 长时段理论雏形 ：关注缓慢变迁的地理环境、社会结构和经济模式（虽未明确提出概念，但已具雏形）。 布洛赫在其著作《封建社会》和《国王的触摸》中，分别展现了从社会经济结构到集体心态研究的典范。费弗尔在《拉伯雷的宗教》中，则运用心态史方法探讨了16世纪人们不信神的可能性问题。二战期间布洛赫因参与抵抗运动被纳粹杀害，费弗尔则继续领导学派。 第三步：鼎盛时期与理论体系化（第二代） 二战后，费弗尔的学生费尔南·布罗代尔成为学派领袖，将年鉴学派推向顶峰。他在1949年出版的巨著《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系统提出了著名的 “历史时间三分法” ，成为年鉴学派的理论核心： 地理时间（长时段） ：指几乎静止的自然地理环境，是历史最深层的基础结构。 社会时间（中时段） ：指在数十年乃至数百年间缓慢变动的社会经济结构、人口趋势、国家形态等，即“情势史”。 个人时间（短时段） ：指传统史学历来关注的战争、革命、事件等转瞬即逝的“尘埃”，是历史的表层波动。 布罗代尔认为，长时段和中时段的“结构”与“情势”才是决定历史进程的根本力量。在他领导下，学派研究重心转向经济史、人口史和社会史，并在巴黎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第六部（后发展为独立的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建立了强大的学术阵地。 第四步：新方向与分化（第三代） 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以乔治·杜比、雅克·勒高夫、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等为代表的第三代年鉴学派学者，在继承总体史和跨学科传统的同时，将研究焦点从社会经济结构转向 历史文化与心态史 。他们关注人们对世界的感知、信仰体系、生死观念、节日仪式等精神层面，试图揭示特定时代“集体的无意识”。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利用宗教裁判所档案，微观解剖一个中世纪村庄的全面生活，是心态史的里程碑之作。然而，研究对象的碎片化、对文化符号的过度解读，也使得“总体史”的理想变得困难，学派内部开始出现分化。 第五步：全球影响、批评与遗产 年鉴学派彻底改变了现代历史学的面貌：它使历史学成为一门综合性的社会科学，极大地拓宽了研究领域（如气候史、身体史、饮食史等），并深刻影响了欧美乃至全球的史学实践。然而，它也受到批评：过度强调结构、情势和集体，忽视了个人能动性和政治事件的作用；长时段理论有时导致历史决定论色彩；后期心态史有脱离社会物质基础的倾向。 尽管“学派”作为一个紧密整体的时代在20世纪80年代后逐渐过去，但其核心遗产——问题意识、跨学科视野、对多元史料的开放态度以及对深层历史结构的探寻——已深深内化为当代历史研究的基本准则。它标志着历史学从“叙述的艺术”向“分析的科学”的一次根本性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