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信息地貌学

1. 我们从最基础的概念开始。“地貌学”是地理学的一个分支，它研究地球表面的形态特征（如山脉、河谷、平原）、它们的成因、演化过程以及分布规律。核心思想是：地表形态是内力（如地壳运动）与外力（如风化、流水侵蚀）长期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且处于动态变化之中。

2. 现在，我们将这个概念引入史料学领域。在“史料信息地貌学”中，我们不再研究自然地理的地表，而是将某一特定历史主题或领域在漫长时空中所形成的全部史料集合，视作一个复杂的“信息景观”或“知识地形”。这个地形不是平坦的，它有自己的高低起伏、山川沟壑。

3. 这个“史料信息地形”的“地貌”是如何形成的呢？其“内力作用”相当于历史事件本身的冲击力、权力结构的塑造力、意识形态的建构力。例如，一场重大战争（如二战）或一个强力政权（如秦朝），会像造山运动一样，瞬间产生巨量的、占据主导地位的官方档案、战报、宣传材料等，构成地形中的“主峰”或“高原”。

4. 而其“外力作用”则相当于时间流逝带来的自然损耗、人为的破坏与选择、后世的不断阐释与重塑。这就像风化和流水侵蚀。例如，对同一事件，失败者的记录（“低地”）可能被系统性销毁或边缘化；民间口述、野史笔记（“溪流”或“裂隙”）可能缓慢但持续地冲刷、改变着主流叙事的地貌；后代学者的重新发现与解读，则像新的沉积层，覆盖或改造了旧的地形。

5. 因此，“史料信息地貌学”的研究核心，就是系统性地勘察、测绘并解释某一历史信息地形的整体样貌、结构特征及其动态演化史。它关注的不再是孤立的“石块”（单件史料），而是由所有相关“石块”构成的“山脉体系”的形状、走向和成因。它会追问：为什么关于某个朝代的史料会形成“中央高原、四周陡峭”的形态？关于某个历史人物的记载，为何会呈现出“深谷”（史料缺失）与“孤峰”（后世演绎）并存的奇特景观？

6. 具体研究方法包括：

   • 地形测绘：利用计量史学、文本网络分析等方法，可视化地呈现史料在时间、类型、立场、传播路径上的分布密度与关联，绘制出“等高线图”或“三维地形图”。
   • 地貌成因分析：结合历史背景，分析造成“高峰”（史料富集区）、“洼地”（史料空白区）、“断层”（史料记述的突然断裂或转变）、“冲积扇”（后世阐释的扩散区）的具体历史力量（内力）与流传变异过程（外力）。
   • 演化过程重建：通过不同时期的“史料地层”对比，研究这个信息地形是如何从最初的事件发生时的“原始地貌”，一步步被后续的记载、编纂、销毁、发现、研究等力量塑造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样子的。

7. 掌握“史料信息地貌学”的视角，能帮助研究者从根本上把握史料的整体格局与结构性格局。它提醒我们，我们接触到的史料从来不是均质、平坦的，而是被各种历史力量深刻塑造过的、崎岖不平的“认知地形”。历史研究的任务，不仅是攀登那些显而易见的“主峰”（主流史料），更要探索被遮蔽的“谷地”和“背坡”，并理解整个地形何以如此，从而获得更立体、更深刻的历史认知。